致虚极守静笃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不知常妄作凶

知常容容乃公

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

没身不殆

——《道德经》

10月最后一天的那顿火锅没吃好，一直想着补上。和谁都行。心放到肚子里，嘴角翘到眉梢上，肩膀露到大腰上。

回成都，第一顿就直奔辣。果然胃疼。左侧拐弯的那个地方。疼痛提醒你很多事情，比如管不住嘴、迈不开腿，比如你离开这个城市40天后，听到的第一声川味儿，灵魂产生的0.5秒的震愕。比如那夏天飘着粘甜桂花香的高档小区在这大雪节气陡得伸出墙外的金黄的一树。从刮西北风的城市来到成都，这儿简直就是温柔乡。地铁站出来，在阳光里闻到了春天，夏天，和秋天。

11月4日：

他心里明镜一样

说话只两字的吐

一急就抖个不停

面色蜡黄

双颊凹陷

眼睛本不好

这次再也懒得睁

重复抽烟的动作

一手拿打火机

一手拿打火机打火

一手烟

一手拿烟点火

一手拿手机

一手拿打火机打火

或者

直接将火凑近嘴边

打不着火

也看不见自己

认得人

记得路

脾气至上

11月1日。我回到家的时候，他坐在小凳子上，把头埋在靠近床的地方。阳光暖暖地照着。没事吧？他不说话。一会就哭起来。说爸快不行了。和9月见面时变了样。小脑萎缩，意识模糊，行动不协调。早晨起床后需要一上午的时间适应行走。将三餐放在他的面前，浇了肉酱的面最喜欢。能吃一碗。有时也像孩子一样不好好吃。无法连贯性地抽烟让他沮丧。最初的那几天，天气真冷。比雪化，比三九，比倒春寒都冷。

脾气大。不听劝。这时显得尤为突出。行为夸大，过激。8号那天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满身泥泞。他设法将裤脚塞进袜子里。白内障的眼镜丢失不见。扶他回来的时候，他总要设法回头去走，决心似乎很大，说那才是家的方向。没有眼镜，活动范围最远到院门口。他试图走远过，被我制止了。

医院配眼镜，告知10天后取。回到家的时候，他站在客厅中间。拉在了裤子里。说着急找不到厕所。他站立着并不显得吃力，语言表达连贯，我竟心。我告诉他别担心，告诉他以后盆就放在床边，不需要出去，告诉他我很高兴，一进门，他清醒地站立着。给他换洗衣服的时候，他说我是他的女儿，我说是。

11月10日：

一日三餐。

确保一切井然有序。

11月12日：

对于他来说

每一天都是

新的一天

睁眼之后

没有前事的任何记忆

而我

有点神经衰弱

他的睡眠变得很差。晚上随时都会起身，下床，举止轻。不想让你听到。我试图阻止过，言重言缓都不管用。他就是去看看另一个屋的孙子。或者，想起了儿子。想去看看。无法阻止。想去就去吧。每起，都要提醒他穿鞋。他会忘记。一夜一夜地。安慰着早点睡。

一日中午。一只硕大的黑蝴蝶停落在我翘起的右腿的膝盖上。它不说话。径直静静地逼近我。不飞不闹。害怕的心一起。梦醒了。

11月15日：

在读

源氏物语

世说新语

山海经。

哥说

他还有

搜神记。

到了三十

四十的年纪

我们才

开始相认。

对于自己的突然停顿，他是不能接受的。作为家人，我们也一时无法接受。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做的就是接受现时的他，让他意识到现时的自己并接受往后日子里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该做的和不该做的事情。

人最大的敌人，除了自己，还有家人。是镜子，是湖泊，也是沼泽。离得最近，也避得最远。

朋友问，你开始烦了嘛。我说没有的时候，其实我是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在厌烦的河里挣扎不起而麻木得并不知是烦了。因为从早上睁开眼的那一刻起，要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即使厌烦，我们也知道，我们该怎么做。你也许会想，我才从海拔米的雪山上得意的安全下来，又去了像画儿一样的正值秋色最美的稻城亚丁，上一次去的时候阴云小雨，这次天朗人晴。喜悦的时候会哼着几句民谣跳着奔走。你也许会想，在成都，空气温暖湿润，大多时候一个人走在足够娴静的小巷里，去看个电影，不喝可乐雪碧，也不吃爆米花。大多会流泪，以为谁都看不见的时候拿手擦去泪水，总是忘记带纸巾。不远处就是繁华，不去靠近，靠近了也觉得远。你也许会想，夏天沉浸在蝉鸣的颓废中，近秋的时候舔着桂花香，希望在有水有温柔有男人的地方有个院子，种下成人时爱上的桂花树和儿时就喜欢的梧桐树。做着梦。看书。听音乐。过日子。

但你知道，有个牵挂。在距离公里的地方。那儿你既熟悉又陌生。从出生起就觉得身处此地却从未感知。王杰唱一无所有的时候你有同感，悲壮地看着夕阳。你喜欢学习，却不喜欢上学。至今联系的同学不到三个。有几个在乎的人，大约对方也不认为你是在乎的，在无事从不联系的庸常岁月里，也许终究会成为单向的，隐谧的，模糊不清的。但家在那儿。有着各种固定称呼的亲人。从你存在起就固定不变的称谓。有着1/2、1/4、1/16共同血液的人。一个电话突然响起。你坐在穿过三十条巷子才到达的一家老火锅店里，正准备拍个美照，吃它两盘最好吃的海带苗的时候。你听说，他经过一番身体的无助颤抖后，不能动，也不能言语。明天就是11月1日。你知道，那将是你从没有遇到过的——新鲜的11月……

11月19日：

无奈。

忿怒回击。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特雷莎对她的狗——卡列宁，发出过如此的感慨，大意是：她对卡列宁的爱和付出远比对托马斯的爱纯粹，无私。因为她知道卡列宁无论如何是不会对她的爱进行回报亦或是某一天背叛她，这都不可能。所以不存在期望。“幸福在本质上是对重复的一种渴望”，托马斯或者特雷莎都不可能像卡列宁一样，每天早晨为了一块固定不变的羊角面包而充满期待和欣喜。人总是有很多清算不了的欲望。所以，人不幸福。所以上帝把人从伊甸园赶了出来，留下了动物。

对待和你共同拥有1/2血液的人，我们总觉得那总该是无私付出的罢。然而，并不是。倾心为他准备了一顿饭菜，希望他囫囵吞咽，啧啧赞叹；叮嘱的话可以说十遍，一百遍，希望他可以免于多余的行走，身体余量足以使表达清晰，站立刚直；为他买了新的衣裳，裤子，希望看到隔日的太阳也有崭新的面貌……希望，无论如何，有所改变。但他也许根本没有心情吃饭，说吃不下，他不听你的话，不断奔走在去往接送孙子学校的路上，站不稳，打个滚，新衣裤沾满了泥水。你突然发现，你做的，就像他抽的烟一样，化成劣质的烟气，毫无意义。你突然觉得他实在是个毫不领情的家伙。一切崩塌，溃败。嗓子竟然吼到嘶哑，言语混乱，行为颠倒。和他一样。

你才知道，原来那1/2的血液并不是空虚而流的。它将淌过你一生。

11月30日：

你走

他也有要送的意

你劝

他也听劝

不像以前

跟着你你走远

他不见。

你走了

就是走了

再没有是否抵达的问卷

不问何时回家

手机也不再响起

不再有

繁冗的灰色的

父女对白

吃饭回家冷暖。

他忘记

手机按键直达

这回事

不记得时间手机

和惦记

他丢失了前一秒

前一秒的记忆。

香烟是他的袅袅

白天和夜的缝

他总说

不要紧

即使不能呼吸

这世界

到下一秒的

下一秒

牵挂

会越来越

少

走一个

少一个。

要走的那天早上，天还黑。他自己开了灯，在备好的盆里大便。这件事，我叮嘱过几十遍。

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