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人生路里,恩怨纷扰已经最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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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苏小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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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开门的时候我愣了一下,眼前这个面熟的英俊年轻人我并不认识,我歪头看了一下他身后,是个矮个子姑娘,再歪头看了一下姑娘身后,是我表哥。

他带着他大儿子和准儿媳在春节正月初八来找我妈看日子。而我与我这23岁的大侄子已经十二年未见。大姑过年好,我倒是一眼就认出你的,英俊的小伙子说。

他们来找我妈看结婚的黄道吉日,我大侄子坚持婚礼要定在四月,那姑娘倒是一直拘谨着不说话,看好日子后小两口先走了,走前我妈硬给姑娘塞了五百块钱见面礼。关好门我问我表哥,你儿媳妇怀孕了吧?我表哥说是,我说你今年多大?他说过完年我都47了。哈,那恭喜你,47岁就做爷爷了。

但是这丫头我是不满意的,他说,他比我儿子大了四岁。你是不是也比他妈大?我问,他说是的。你当初跟他妈结婚时家里是不是也不同意?他说是的。你当初跟他妈是不是也是未婚先孕?他说那不是,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但我跟你第二任嫂子倒是奉子成婚。那你啥也别说了,我说,你们家就是这门风,你还能怪谁呢?

我表哥笑了,吐出烟圈的同时眼睛眯着,似雾非雾,似明非明。

2

在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的表哥有一个非常幸福的童年,因为从我外公到他这代是三辈单传。我外公一家的容貌都是端庄标致,我有幸继承到那么一二分,但表哥则完全继承了,并且在他的下一代继续发挥光大。而我外公一家人的命运都是坎坷多舛,我的表哥也没能幸免。

但至少17岁前的表哥是很幸福的。尽管出生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可他从未吃过粗粮,并且有着其他男孩梦寐以求的各式玩具,连用的厕纸都高人一等——他那在造纸厂拉三轮车的太爷爷每天下班后都会把他抱在腿上,哄着说:我重孙子今天听不听话啊?听话的话太爷爷给你拿软和纸擦屁股。而那时人们用的厕纸都是书本或者苹果纸。如果我大舅——也就是表哥的爸爸——因为他的调皮揍他,我表哥就会使劲大哭,这时表哥太爷爷就会不动声色地从房间里扔出两把菜刀,你打他做什么呢?他在屋里说,你还是杀了我吧!于是我大舅立刻停手,毕恭毕敬把菜刀送还到自己爷爷房间里。

当然表哥从小就是不肯好好念书的,打架更是家常便饭,结果有一次被人打破了脑袋,对方给拿了不少钱医治,于是我表哥整天趾高气扬的顶着他那个缠着绷带的脑袋进入进出,伤口却是总也长不好,你看看你那讹人的脑袋哟,隔壁三奶奶见一次说一次。

表哥15岁时,也就是年,高中没考上,念了建校,结识了我的前嫂子李悬。家里反对也没用,他蹦了高的要跟人家搞对象,有一次我去外公家,我妈问我表哥去哪儿了,我大舅望着天空那一轮未出现的明月说,人约黄昏后去了,成不成我不知道,反正我五块钱是花出去了!在那个年代,五块钱足可够一对小情侣下趟馆子了。

年,表哥16岁时,我大舅突发脑溢血去世,时年45岁。这对外公一家是致命的打击,从此以后生活质量一落千丈:我外婆因痛失爱子导致精神异常小脑萎缩而瘫痪在床;外公因分家产与我舅妈明暗周旋;住了几十年的老宅拆迁,老两口搬到我家度过黯淡的晚年,最终死在了女儿家。

3

你大哥我啊,还是有很多故事可写的。他吐出一口烟,躲开烟雾的眼睛斜着看了我一眼,面容似乎还隐藏着对以往经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

他18岁从建校退学后,学校给他返回块钱,但这败家孩子并没有把这钱交给我舅妈,而是花一千五给女朋友李悬买了辆上个世纪80年代最流行的日本自行车。那时的日本车漂亮极了,车胎上一条精致的白纹,骑起来轻巧快速,跟当时的料子裤一样简直可以算作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然后表哥考了驾照,开始开小客拉人,从市区到乡镇,哪条线人多他跑哪条。那时候才倒霉,他说,跟姜子牙卖面一样,越到挣钱的年节车越出问题,而且车还常坏在漫天大雪的夜里,我身下铺着草垫子钻到车底一修就是几个小时。

当表哥觉得这样做不够赚钱后,跟几个狐朋狗友想了个缺德法子。

他们到辽中茨榆坨批发了一车呢子大衣,穿着军装,带着假士兵证,开着挂着车牌的小客车,一路开向内蒙古。但到了距离内蒙古公里的木兰围场时,车的大轴断了,天越来越黑,夜雨中的草原远处传来的狼嗥声尽管在几个小伙子听来也是毛骨悚然,终于他们拦下一车凌河卡车,以十件呢大衣换来卡车把他们拖走。

那真是最令我感到恐惧的开车经历,表哥说。

卡车用钢绳拖着小客车,表哥负责把握方向。他们过狭窄的桥,河水极深,扔块石头半天才能听到砸到水面的声响;他们走危险的盘山道,如果方向把握不好就会连车带人摔到山涧里去。待表哥在那个深夜下车后,浑身冷汗,血液冰凉,心里深深的恐惧感久久挥之不去。

被这次经历吓懵逼的几个年轻人决定再也不去内蒙古了。他们去山东河北河南。河南的人着装最有特点,表哥说,看见穿中山装的,不是会计就是教师,要么就是大队书记。他们如果看着路上只有一个穿中山装骑自行车的人,就会假借问路向对方兜售呢子大衣:大哥,我们是XX部队的,给部队拿衣服的时候多出二十件,你看,全是好料子,一件,谁拿谁便宜。那人就会在昏暗的小客车里反复查看——这衣服是不能让他拿出去检查的,茨榆坨生产衣服的技术特别高超,真毛全部织在外层,但如果对着阳光,纹路疏疏落落,跟麻袋无甚差别。所以如果对方再闻一闻,就会确定这确实是货真价实的毛呢料,年轻人们也往往会看在对方实在的份上,爽快地以一件卖给对方,于是双方就愉快地成交了。

那衣服,他们的批发价格是70一件。

所以常常他们开车走的时候对方才会意识到受骗了,骑着自车带着几件刚买的呢大衣在小客车后面猛追:停车!骗子停车!当然,年轻人们没有一次被追上过。

你们犯法了。我说。嘿嘿,表哥说,谁年轻时还没干过几件浪荡缺德事儿呢?

那还不是你爸死的早,没有人管教,我妈在一边补充。

4

当表哥意识到再不能这样干下去的时候,他跟李悬结婚了。前岳父给他找个份在单位给领导开车的体面职业,风光了几年后,他的车在从大连回辽阳的高速公路肇事了。当然车不是他开的,是一位喝了酒的电视台领导。出事后所有人都傻了,表哥没与任何人商量自己顶替了下来,因为对方是公务员,定了他的责,那一夜间就一无所有,表哥说,但这件事只有当时车上的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保守了几十年后,再也无人提起。

庆幸的是那次事故并没有死人,表哥也只是因此丢掉了工作而已。那位电视领导为了表示愧疚和感谢,在电视台帮他找了份开车的工作。作为一个英俊的司机,表哥竟然还得到了翟乃社主演的电视剧里的一个小角色。当然,演的还是司机。

当他再一次打算自己买车跑长途的时候,他与李悬的感情也出现了危机。

但我们确实也有过几年好好的日子,表哥说。我知道,李宗盛不都说过么:每个开始都悱恻缠绵,也能相安无事几个春天,但它总是一点点,一点点,一天一点改变。这首歌叫《每个爱情都危险》。

但导致他们婚姻解体的原因除了生活琐事及各自性格缺点外,并不是因为我现任嫂子,而是因为范天印。

那是在初中时就追求表哥的姑娘,她在我大舅去世后到外公家帮过忙,与李悬也碰过面,但我表哥始终对李悬一往情深,在这场人世间再正常不过的情感纠结中,范天印输了。

后来范天印嫁给了带着孩子的离异男,过了几年鸡飞狗跳的生活,最终以从五楼跳下而惨淡收尾。表哥是在十五年后的同学聚会上得知这一切的,当下他心生愧疚,尽管当时李悬不止一次与表哥因为范天印与表哥吵闹,但他们始终从未逾矩。因为没有感情就是没有感情啊,表哥说,爱情这东西,可不是因为感动和愧疚会会产生的。

后来表哥离婚,范天印也单身,尽管她对表哥依然有意,但表哥最终也没有因为愧疚而弥补给范天印一个交代。

这是对的,我说。人这一辈子,千事万事可以弥补,唯有男女之情不可,有爱都会被婚姻磨蚀为怨恨,更何况无爱呢?不因愧疚而弥补,这大概是对双方最大慈悲了。

后来表哥给可口可乐公司开车送货,遇到我现在那漂亮温柔的嫂子,而她是表哥最大客户的女儿。他们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在辽阳市重点高中读书,成绩优越,1米83的个头,同样继承了我外公家标致俊郎的面容。

尽管岳母家家势显赫,但表哥不愿意依托,所以他倒过二手车,开过手机卖场,办过养鸡场,这十几年吃过的苦不一而足,而他这样辛苦只为了想跳出岳母的家族圈子,直到六年前他获得机遇,有了属于自己的物流公司,事业发展势头良好,但却也是日夜繁忙,辛苦奔波。

你现在的嫂子,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感觉是我梦中情人的样子。现在在也是吗?我问。是的,他说。

那范天印呢?我问。

死了。表哥说,去年死了,子宫颈癌,45岁。这是与我大舅去世时一样的年龄,只是当时我大舅去世范天印去帮忙时,是万万不会想到,自己也会在45岁殒命。

5

我表哥这些经历你都知道吗?我问我妈。我不知道,他从未与我说过,我妈说。

当年我大舅去世后因为家产的缘故,我家与舅妈家闹得不甚愉快,外公的私心也不无道理:年老末路,尽管钱财已无甚意义,但又怎能让日夜伺候父母的女儿吃亏呢?因此中间确实也有过几年与表哥一家冷淡的时期。

但我妈始终没责怨过,哪怕是我看不下去。如果你大舅还在,这些东西哪能轮得到我们呢?如果当初你表哥强争,按照旧俗,我们也是说不出道理的,那么也不会有供你和妹妹读大学的钱。我妈说,而对于我来说,你表哥表姐,与我亲生的你们姐俩,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我又何尝又不心疼他们呢?

我也确实因为我那不太懂事的舅妈与表哥表姐冷淡了许多年。在表哥倒霉不顺的那几年,他有事就会来我家找我妈算命,让我妈给出出主意,我妈每次都是认真陪着。

你那个侄子啊,我说,也就有事才会来看看他这个姑姑,年轻时的我说。我妈说,那还不是他十几岁上就没有了爸爸,你舅妈又不是什么能出主意的人,他能想起这个姑姑,是我的荣幸啊!可是他赚钱了也没看给你买点啥。他也不容易呢,我妈说,一个男人,却总被人认为依靠丈人家,我可不图他给了我啥,想起这个姑姑我就已经很满足。

但表哥的这些经历我妈并不知道。我写了我妈的文章表哥看到后,他说他看得哭了,他说这老太太这些不容易,吃了不少苦。

谁又是不苦的呢?我想,谁又不是一直在挣扎,在既定的又雾气瘴瘴的路上努力地奔跑着呢?可这是生而为人必须要经历的啊,能做到苦而不说苦,怨而不抱怨,已经算是得到面对人生的真谛了吧?

在这点上,我妈和表哥无疑都是豁达的,彼此对过去的事都不提,重新走动起来,都是过去岁月留下的美好记忆。

谈恋爱时我领着安徽的男朋友回辽阳,表哥在辽阳最好的酒店请我们吃饭。表哥笑着看着我,像小时候一样掐着我肉嘟嘟的脸,又看着我男朋友,原来安徽人跟东北人吃饭的姿势是一样的啊,他哈哈大笑地说。这笑声跟我大舅当年的笑声一样爽朗。

我带女儿糖小姐回到辽阳,表哥特意来看她,带她去吃肯德基,带她看电影。妈妈,大舅带我看的《熊出没》其实我都看过一遍了,大舅倒是在边上看得哈哈大笑,女儿对我说。哦,是吗,我说,你大舅的智商基本也就这个水平了。

但实际上,时间对表哥来说,是多么宝贵呢,他肯为我女儿挤出半天时间哄她开心,这已经是他能给予的最美好的心意了。妈妈,我喜欢大舅,你呢?糖小姐问我。是的,我也很喜欢我大舅,而你的大舅,小时候还为妈妈跟其他淘气的小男孩打过架呢!

表哥唯一的姑姑,我的妈妈,未出阁时听说小孩吃了给死人上供的馒头会健康,她就偷了回来给表哥吃;表哥的父亲,最疼爱我的大舅,常会怜惜得看着调皮的我,叫我“小刁钻”“小古怪”;表哥的妈妈,我那中年守寡的舅妈,总会在我小时候去外公家时为我洗脸梳头,扎最漂亮的小辫子。

浩荡岁月,人生在世不过匆匆几十年,有太多的东西会被无情磨灭,而若愿意常怀感念,恩怨是非,在余下不多的人生路里,真的最不重要。

在表哥给我讲完经历的那天夜里,女儿非要缠着大舅他带她去放烟火,表哥欣然答应了。

东北雪后的夜寒冷得十分刻薄,表哥把烟花插在女儿堆的雪人的头顶,烟花绽放的那一瞬,雪人和火光都美丽极了,女儿在边上兴奋得蹦了起来,表哥也哈哈大笑,那笑声里仿佛什么烦恼都没有,童年时的幸福,少年时的苦难,青年时的奋斗,中年时的努力,什么都没有。

而这笑声,与我小时候我的大舅带我玩耍时爽朗的笑声,一模一样。

苏小旗,「美读」常驻作者,已发表《民女刘素云》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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